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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闲燕】命运

  

  避雷:*能够致人死命的花吐症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*详细的咳嗽、吐血以及呕吐描写

  CP:范闲/燕小乙

  Fandom:庆余年

  副标题:好人好事不好做

  

  

“情生情死亦寻常……”范若若端详着手中诗稿,向往喟叹:“哥,你写得真好。京中官宦人家的小姐最喜咏叹情爱。这批诗集一出,书局又能收益大增了。”

  “说了不是我写的。”范闲摇摇头。若若眨了眨眼,显然不曾被他寥寥数语说服。范闲懒得过多解释,抬头打量着范府的飞檐斗拱。近月来皇帝赏识、大婚将至,连长公主都收起毒信暂停作妖,一派完美收官结局团圆之象。范闲却时常觉得憋闷。

    无聊,实在太无聊了。

  “小竹竹,老娘很孤单……”范闲念叨着叶轻眉信中之句,假装没听见背后若若的疑问:“哥,‘为赋新词强说愁’,说的就是你吧?”足尖一点,向园中假山借了个力,下一秒便昂首信步在屋檐上。

 

 

  夜色渐浓,天幕中一轮满月清光正盛。范闲跟着月亮在家家户户的房檐上遛弯,不知不觉竟近了皇宫。范闲想起闯宫那晚燕小乙穿云破日的一箭,倏然感觉后腰一凉,这股扩至全身的凉意驱散了他的愁闷散淡,令范闲的脸上不禁显出几分凛然来。豹子在笼中待了太久,放至野外仍能在危机前露出锋利的爪牙,呼吸间扑至敌人柔软的脖颈。他把自己藏在浓密的树荫下,取出一具自制望远镜,借工具之能极目远眺,只见今日的夜巡之人成了宫典,而非那弦动九幽的庆国第一箭手。

  范闲心头一松,宽慰之余,又隐隐有种抓痒抓不到的古怪。他正欲返回,突然余光瞥见宫墙外有个高大身影。那人背脊笔直,却像尽力压抑着什么似的通身微颤。他右手成拳抵在口边,几般忍耐后,终究还是爆发出一阵剧烈呛咳。

  范闲施展轻功,无声靠近那人,他不知自己为何好奇至此,一切既自然又反常,仿佛鬼使神差。还没等范闲理出个子午卯酉,睫毛扑簌间,一支利箭已抵住喉咙。

  范闲举起双手,尽量使自己显得天真无辜:“我没恶意!燕、燕统领?”

  燕小乙微微蹙眉,似乎也是诧异范闲为何在此:“深夜在皇宫外鬼鬼祟祟。你若不快走,我必让你血溅五步。”话音未落,他突然露出痛苦神情,呼吸也变得浊重。

“你先把箭放下怎么样?”范闲生怕他手一抖,将自己射个对穿。人终有一死,可重于泰山,可轻于鸿毛,不可像刺猬、烤串、冰糖葫芦。“我无意闯宫。是见你似乎受了伤,就过来看看。” 看看,看看热闹也是看看。

  燕小乙思忖一秒,收了箭转身就走,没走两步便压抑不住咳嗽,腰也随之一弯。范闲急忙赶上,只见燕小乙弓着身子不住喘咳,咳着咳着,便有异物从口中掉落。

  他眼睁睁地看着燕小乙吐出一把红白相间的花瓣。

  范闲脑中嗡嗡,几乎怀疑自己得了幻视。定睛再看,地上花瓣圆润饱满,尚且新鲜,灼眼的红色部分却来自人体血液。燕小乙额头冷汗涔涔,仍能逼视范闲,眼光几乎能把他钉在墙上:“今日之事,切勿向人提起。否则……”一句威胁未完,寒芒也似的眸子突然失焦,燕小乙双眼微阖,摇晃两下,向前栽了过去。

  范闲本能地伸出双臂,抱住了昏倒的燕小乙。

 

 

  范府。

  范闲找来五竹,目送五竹像扛一只烧鸡似的,平静如常地把燕小乙扛进范闲的院里。

  燕小乙说,不可向人提起今日之事,没说不能找其他人来搬他。我既不违背燕小乙的意愿,又不令自己劳累太过,完美。

  范闲觉得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。

  然而,如果症状只有咳嗽吐血,大概属痨病一类。是什么病或什么毒,可以使人吐出尚且新鲜的花瓣?

  范闲头一次在医学毒理问题上感到一筹莫展。

  正思索间,五竹的声音从背后响起:“如要杀他,我会代劳,无人能知与你有关。”

  范闲像屁股着火一般一跃而起:“叔!谁要杀他!”

“那你带他回来……”

“我是要救他!”

  背后再无回应。一转头,五竹已无声离去。范闲叹气:好人不被理解,社会必定混乱。他在心中假模假式抱怨几句,伸手为燕小乙诊脉。脉搏清晰平缓,不像个刚刚晕倒的病人,细小而稳定的跃动挠着指腹,范闲也听到了对方稳健的心脏。

  后腰又是一凉,浓烈的杀气让范闲不经思索就弹到墙根。燕小乙骤然起身,从昏晕中苏醒的几秒,他的本能反应是折断来人的手腕。范闲惊魂未定:“燕小乙,你人渣!我是要救你!”

  燕小乙扬眉,范闲不知自己是否眼花,总觉得那双黑葡萄珠也似的眼睛里有嘲弄意味:“如何救我?”

“现下尚未想好。”范闲诚实作答。燕小乙一边嘴角轻轻上扬,略显揶揄:“那你最好抓紧时间想。”

  范闲牙根发痒,皮笑肉不笑:“看病讲究个望、闻、问、切,我才来得及做到几步?又不是算命,掐掐指头就能绉出个前世今生。说到算命,燕统领,我看你印堂发黑,恐有大难将临啊。”

  燕小乙正欲反唇相讥,突然抬手按住胸口,几乎喘不上气。他像是喉咙被异物卡住,只能发出压抑短促的喘息,如同呜咽。范闲刚想过去为他顺气,燕小乙低头干呕几声,一阵剧咳,又吐出不少染血的花瓣。

  范闲无端觉得难受,不自知地把头扭开:“不是异食癖吧?你病成这样,宫里太医看过没有?”

  燕小乙眼底一暗。他不曾受伤中毒,可数日前突然开始胸痛吐血,寻医吃药也不见好。昨夜,一次剧烈的咳嗽后,他控制不住地吐出花瓣,心知这样下去难以隐瞒,便向庆帝和长公主告了假。他不愿别人知晓此事,这病来得太急太怪,传出去难免引人非议。而作为长公主与庆帝手下的一柄刀……刀钝了自然要被丢弃更换。

  范闲看他神情,知道自己猜中了七七七八:“太医没法子,是不是?我不一样。我,范闲,鉴察院三处费介的嫡传弟子,有我之力,加上老师和三处师兄弟帮忙,定能将你医好,医得活蹦乱跳。”

  燕小乙对“活蹦乱跳”的用法略有微词,神情却算有所松动。范闲向他走近,拍了拍燕小乙的肩膀。

“别客气。我叫雷锋,专做好人好事。”

“雷锋?”

“一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象征……怎么燕统领还挺勤学好问……”

  燕小乙薄唇绷直,仍是个警觉防备的模样。范闲无奈摇头,坐到燕小乙身边。

  “说点真话……救你是因为无聊。”

  燕小乙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范闲,这次却像是有些信了。

 “京城偌大,总得有个对手才好玩些。”范闲轻声说,“燕统领,先在我这安心休养,我以范家的名义向你起誓:我范闲必诚心为你治病,且帮你保守秘密。”

  “条件?”

  范闲笑了,春水融冰似的。

“等你好了,再试着杀我一次。”

  半晌,他听见燕小乙平静的声音:“一言为定。”

 

 

  翌日,天刚泛白,范闲就去了三处,不费吹灰之力购来大量药材药方。他又聚集了一众还在吃早餐、打瞌睡、挖鼻孔的师兄弟,做出学术研讨的姿态,共同探究如何根治这“花吐之症”。在抄手、汤包、烧饼、油茶等各色香气中大肆讨论,有了不少思路。回到范府,范闲即刻开始配药。他配药时心不慌、手不抖,只把燕小乙这个长公主麾下的兵器当作实验,也不对药品的味道做丝毫改善,他坚信即便是喝砖头、喝玻璃、喝沙子、喝泥浆,燕小乙都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。范闲心中计算,手上不停,任凭药的味道变酸、变苦、变臭。他用扇子闪着浓浓的药汤,双眼被酸腐酷烈的药味儿熏出了一层薄薄的泪膜,只盼熬出的是苦口良药,能药到病除。

  回到卧房,燕小乙正拿起弓箭,像是要走。范闲眼疾手快,又把对方按回床上。药汤氤氲,热腾腾地隔在两人中间,如魅,如妖。燕小乙的目光就穿过这仙鬼莫测的白雾,直视着范闲。

“你敢喝么?”范闲展示般地抬了抬手中药碗,“我没下毒。”

  燕小乙不易察觉地扯动下嘴角,那是个极短促、骄傲的笑,但范闲看见了,千真万确。燕小乙接过药碗,喉结攒动,片刻把那碗霉朽腥燥的药汁饮得干干净净。范闲不禁想他坐在皇宫的屋檐上,旁若无人地吃吃喝喝时,必然也是同样干脆。

“好不好喝。”范闲犯完嫌又觉愧疚,“要不要来点糖?”

  燕小乙稍稍翻了个白眼,懒得同他计较。范闲摸摸鼻子,一时不知自己与燕大统领谁更幼稚。范闲院内一贯不留人伺候,此刻唯有风搡帘幕,一片静谧,却静得有些太过。范闲见燕小乙并无闲聊之意,自己扯起话题:“这药一天三次,早中晚各一服,如果对症,一日后咳嗽胸痛便可缓解,三日后不再吐花,连服五日就可痊愈了。”

  燕小乙没再说话。他像是专心听着,又像是微微愣神。范闲敏锐地发觉箭手那双明亮的眸子微显涣散,心道不好,难道配药煎药的流程有错?却见燕小乙突然起身冲出卧房,对着花园草丛一阵呕吐。他吐得太猛太急,整个人摇摇欲倒。范闲吓了一跳,一手稳住燕小乙,一手为他拍背。燕小乙翻肠倒肚,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。范闲不停摩挲着他的后背,触手一片冰凉濡湿,衣服已被冷汗浸透。范闲胸口发紧,神态动作倒显得冷静耐心,自认为放到幼儿园里也是一位和蔼可靠的青年教师。他意识到自己为眼前这人牵动情绪,又不明白自己的牵挂何来。恐是医者父母心?这种思路奇奇怪怪,问题在于自我抬高,还在于占人便宜?范闲心念电转,忧喜交加,脸上神情十分精彩。如被燕小乙看到,一定又以为他在打什么主意。

  燕小乙吐到无可再吐,喘息了片刻又开始咳嗽。他咳着咳着,范闲并不意外地看见几簇浸在血里的白花缓缓飘落。此刻正是午时,院内暖烘烘的,范闲却觉得心里发凉,竟然有些慌乱无措之意。

“这药……太烈太猛,且好像没什么作用。我……真对不住。”

“我请你医治,就是信你的意思。”燕小乙闭着眼,仿佛受不得强光,又倏然把眼睁开:“范闲,我不能在范府久留,一旦长公主知道,必定疑我。”

  请我医治,就是信我。范闲几乎苦笑。你对长公主也是这般轻易交托?只是看到燕小乙惨白的脸色,什么疯话浑话也一并咽了下去。

 

 

  范闲遵照燕小乙的意思,寻了处隐秘宅院,把他运过去休息。忙完后,他再度赶到鉴察院,几乎是把费介绑了出来。范闲在费介面前细细阐述燕小乙的病势,只对病人的身份闭口不谈。范闲比比划划,讲得口干舌燥,费介却挖着耳朵悠哉悠哉:“想来这病的不是范家人,也不是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儿,不然你早把京城搅得个天翻地覆了。可看你面色不华、舌苔薄淡,也有思虑伤脾之象。说吧,这是你什么人,你不会还没娶妻,就先养了个外室吧?”

  范闲几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,他以手扶额:“老师,这都什么时候了。八卦比救人重要?”

  费介眼现精光:“八卦?八卦图的八卦?”

“得,又扯远了……老师,您别管这些,都是旁枝末节。我就想问,您可曾听过这花吐之症,有无办法治病救人?”

  费介笑:“别说,你算是问对人了。这花吐之症……我还真有所耳闻。”

“您说!”

  费介娓娓讲完后,范闲的脸上阴云密布。

  依费介所言:这花吐之症他只在几十年前听过。据说那时有位官宦人家的小姐突发咳疾,几日后竟开始呕吐花瓣,家里寻医问药、求神拜佛,用尽手段也无力回天,小姐极速衰弱下去。后来,小姐的情郎前来探病,心绪激荡下不顾礼数,吻了濒死的小姐,后者竟从此痊愈。

“老师是说,这花吐之症的解法,是两情相悦之人……的吻?”

“想来如此。”

  范闲听得头晕,礼节性的笑容凝固在嘴边,渐渐发冷、发苦、发酸。燕小乙的过往不算秘辛,这人全无妻妾,又不好男风,孤零零的横冲直撞,只求做主上手里一柄快刀。他若有心仪之人,那非长公主李云睿莫属。可于李云睿而言,燕小乙不过是一枚棋子、一个工具。注定是单相思,如何两情相悦?

  再世为人,范闲做诗仙,收内库,名扬大庆,声显北齐,从未像今天般愤怒无力。他先恨自己学医不精,又把这怒火转移到燕小乙身上:染上这罕见怪病不算,还要爱上一个以害人为乐的蛇蝎女子?这是蠢笨!

  费介拍了拍范闲:“迷糊了?这只是传闻,做不得准。”

  范闲深吸了一口气,把心情平复下来:“老师,除了……这两情相悦之人的亲吻,还有没有其他办法?我拜托你了。”

  费介挠了挠头,大感荒诞:“敢情你心里惦记的这人……他惦记的不是你啊?”

“老师!”

 

 

  费介最后的建议是:死马当活马医罢,万一医好了呢?见范闲确实忧急,也抓耳挠腮想了几个方子,让范闲先拿那死马试试。范闲先跑医馆,又去食肆,回到那空僻幽静的小小宅院时,一手托着数包药材,一手拎了几袋食物。药材的清苦和烤肉的鲜香相互交织,颇有风味。范闲猜想燕小乙饿了一天,吃点好的能恢复力气,想到此处,心情略微轻快起来。

  这小院确实是小,走了几步,便到了主卧。范闲推门进来,燕小乙并未躺下,他靠在床边,翻着一本范闲留下的话本,扉页上行云流水书着笑傲江湖四个大字。范闲微笑:“你喜欢这本?这书是一位姓金的先生写的,武学体系嘛与现下不太一样,但绝对好玩。对了,感情线也很精彩……你喜欢岳灵珊还是任盈盈?觉得你和令狐冲谁更厉害?”

  燕小乙眼也不抬,不接范闲的话茬,指着书上一处问:“岳不群可是恶人?”

  范闲瞥了一眼,见燕小乙读到之处岳不群仍顶着正派恩师面孔,惊喜道:“欸!你!有眼光!”随即疑惑大生:燕小乙虽然被自己暗地里骂过蠢笨,可并非真的不通世事,怎么就看不出长公主残忍恶毒,还甘愿为她赴汤蹈火?正跑神间,燕小乙轻轻一哂:“范闲,你在腹诽什么?”

  范闲不想提及长公主:“没想到燕统领也看得进话本。倒与我以为的不同。” “毕竟无事。你今天去鉴察院两回,可有进展?”范闲如同向病患隐瞒情况的家属,不得不再次顾左右而言他:“病因难查。我带了食物,先吃晚饭吧。”依次向燕小乙展示自己买的羊腿、烧鸡、肴肉、烧饼、西瓜、糕点、蜜饯。燕小乙撕了几块羊腿肉,囫囵咀嚼咽下,然后就不再动筷,并未像范闲期待的那般大快朵颐。范闲不敢劝他多吃,只想着病人食欲不振是常事,无须担忧。燕小乙吃过晚饭,又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,范闲怕他饭后躺下积食,硬是拉着他唠了好一阵儿闲磕,又称明天要把范思辙和若若一并接来,四人共推牌九。燕小乙倒也没明显反对。

 

 

  范闲共推牌九的畅想并未持续几日。燕小乙的情况迅速恶化。范闲每日做一种药,可都毫无成效。燕小乙每天昏睡七八个时辰,清醒之时不断咳嗽,吐出花瓣堆成一座红白相间的小山。他病势沉沉,人却比以往健谈起来,常与范闲闲聊一阵,除了对皇室机密一概略过,倒也算无话不说。

  与燕小乙熟稔起来之前,范闲推断对方是个言辞乏味之人,可事实竟大相径庭。燕小乙偶尔聊一些战时经历、布阵方略,甚至与范闲分享一些箭术机要,都简洁有趣,令范闲听了还想再听。但燕小乙毕竟是燕小乙,难免还会令范闲不快。一个午后,燕小乙喃喃几句,听不真切。半睡半醒间,他的声音同时具有两种质地,像靛蓝海水推搡着松软白沙。

  范闲静静俯下身,把耳朵贴近燕小乙,既想听他说话,又想听他胸口逐渐传来的心跳声。忽近忽远。只听燕小乙说:“你若真救了我,我亦难以回报。”

  范闲愣了一下,未曾把燕小乙的话彻底消化前先气得发笑:“我像是图你报答?”

  燕小乙眨眨眼,又不说话了。范闲摇摇头,在床上挑了个位置,坐下时赌气用力,差点坐了个坑出来,又拎起一本古籍医书,翻了几页读不进去。范闲把书一扔,再次端详起燕小乙。年轻箭手的面颊明显瘦削下去,英挺的眉骨显得更高,眼窝一片青黑。他睡也睡不安稳,偶尔皱着眉头,或者梦呓几句,却不似殚精竭虑的成年人,是个没想通事情的小孩模样。

  范闲在澹州的时候,曾经捡过一些受伤的猫狗。有的被他精心治好,在范府乞食撒欢。有的他费劲心血都无法将其救活。

  他看着燕小乙,想起童年时抱过的濒死幼兽,被清洗干净后毛发仍然干柴灰败,触手间骨瘦嶙峋。小兽伏在范闲尚未长成的臂膀间,不断颤抖的微弱吐息打在他细弱的手臂上,不咬人,不挥爪,只是偶尔抬起黑嗔嗔的眼睛。

  对视中,范闲看不见国家,看不见皇帝,看不见叶轻眉与鉴察院,看不见世事如棋、强者纵横,只看见幼小的自己咧了咧嘴,似乎即将要哭。

  巨大的痛楚几乎把范闲撕开。范闲推醒燕小乙,把费介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他。

 

 

   出乎范闲的意料之外,燕小乙显得十分平静。

“去找她。”范闲咬牙,“若她肯助你一臂之力,你或许还能活命。”

“决无可能。”燕小乙下了评断,然后便锯嘴葫芦似的沉默不言。

   范闲强硬地为燕小乙套上官服:“去求她,去骗她,去引诱她……怎样都好。让她喜欢上你……”

   说不下去,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发疯。

   范闲又冲出院子。

 

 

   鉴察院。

   范闲见到陈萍萍,上前两步,膝盖一软便跪在陈萍萍面前。

 “求您帮我件事……也许您有法子……可能只有您有法子……”

   陈萍萍用眼神向影子示意,影子上前扶起范闲。

 “ 对不住。”范闲脚下踉跄,人却冷静下来,“不是成心对您施压。近几日睡得不好,脑子迷糊,冲动了。”

   陈萍萍微微一笑,声音柔和:“我不介意,你这孩子一贯有情有义。影子先下去,我与范闲单独聊几句。”影子颔首,瞬间隐没于帘幕之后。范闲在百般苦痛中笑出声来:多好的轻身功夫。多完美的鉴察院。

   陈萍萍推动轮椅,在一个柜子中取出一份卷宗:“我只有一个办法,不保证生效。把这卷宗给燕小乙看,让他明白自己多年的忠诚究竟值不值得。别的,就看天命吧。”

   范闲微微低头,在一片极致的静谧中细数着自己的心跳,三声过后,范闲还是反问:“人该有天命么?”

   陈萍萍垂下眼,范闲这才看到他脸上的淡淡皱纹,陈萍萍也是个老人了。陈萍萍推动轮椅,指了指近处的花盆:“上一个提出这问题的人,只留了花在这里。”

   像在腊月里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,范闲又感到了那股从腰间升起的、布遍全身的凉意。在并不存在的酷寒中,范闲无言。他拜了陈萍萍,转身便走,却在陈萍萍再度开口时停住脚步。

  “我很想她。”

   嘴角轻轻上扬。这点,我们都一样。

 “范闲,你也要爱惜自己哪。” 

 

 

   范闲又回到了那间并不隐秘的小院。这日刮了几个时辰的大风,院里的各色花瓣散落一地,万紫千红,刹那萎落,看得范闲心惊肉跳。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卧房,燕小乙却不在内。范闲很快把院子翻了个遍,又想到燕府与皇宫,却在门口停下。

   燕小乙回来了。

   身着官服,背着箭筒,近日的消瘦被衣服的裁剪遮掩过去,又是那个令人生惧的天下第一箭手了。范闲眼中一亮:“你去找李云睿了?”

  “不许直呼长公主的名讳。”

  “好好好,你去找长公主了。”范闲心平气和。除死无大事,被凶一下有什么大不了?

   燕小乙点头,毫无欣喜放松之情。范闲心里一沉:“她不肯?”

  “我问她,小乙还有什么能为她做的,不曾向她请求。”燕小乙说完,看到范闲愤怒的脸,补充道:“长公主说……”

  “她说什么?”

  “她说,她什么都知道。她愿救我性命,可她心里不会把我看作下属以外之人,我亦深知。”

   范闲怒极反笑。君心如铁石,我心亦如铁石。这公主侍卫、一主一仆,都执拗狂悖,心里只装得下一人,不把其余众生放在眼中,从这个角度看去倒是绝配。暗想间,燕小乙突然以手抚胸,一阵激咳,汩汩鲜血卷着花瓣从口唇涌出,许是之前面见长公主时压抑太过。范闲把呛咳不止的燕小乙扶回床上,心知不能再耽搁下去,便取出卷宗,扬至燕小乙眼前:“长公主不是你的救命恩人。这上面写得一清二楚,你儿时居住的村子,是被长公主麾下所灭。她后来把你救下也不是心软,只是看重你天资高,可以为她利用……”

  燕小乙咳嗽渐止,他微微皱着眉,并不看向范闲,眸子深井似的平静无波。范闲再度把卷宗怼到燕小乙面前:“这卷宗是我从鉴察院陈萍萍处取得,决无半分虚假。长公主灭你全族,你怎可心仪于她?”

  燕小乙终于抬眼,他眉眼微弯,竟然笑了。范闲张口结舌地看着他:“你,你你你你,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?”

  “范闲。”燕小乙轻笑,神色骄傲锐利,令人不敢正视。“你的心意燕某领了。燕某活到今日,有些遗憾之处,可并没有什么后悔。”

  范闲全身被抽去了骨头似的颓然坐倒:“不能……再努力一下?”

“范闲,你比我以为的心地要好。”

“我是想救你,不是想被你发好人卡。”范闲死死盯着燕小乙,“你年纪轻轻,与大宗师只有一线之隔,有权有势前途远大,你甘心这样死?我不甘心……”

“人不能事事称心如意。”

“对,人不能事事称心如意。”范闲红着眼笑,“可如果只是活下去呢?”

  燕小乙沉默片刻,抬头直视范闲,又是那种可以把范闲钉在墙上的锐烈眼光:“范闲,你是司南伯的儿子,而我是猎户的儿子。”

  范闲欲要反驳,渐渐品出燕小乙话中自傲,一时舌头发麻,竟然说不出话。万种心绪间,他生出一个荒谬而大胆的想法:他想现在把燕小乙按在床上,仗着他气力不足除去他的衣服,扣开他紧抿的嘴唇,舌头搅住舌头,勾起透明涏线,在上颚拖曳着打圈。他要给他世间最悠长、绵密又暴烈的吻,不管这是不是他心中所求,够不够使他的症状痊愈,先骗一骗自己、疾病和死神。

  但范闲只是问:“燕小乙,想不想一起喝酒?我出钱。”

 

 

  范闲用牛车拉来了酒,并在燕小乙惊诧地睁大双眼时放声长笑:“燕统领,不醉不归啊。”抬手扔了两个酒坛过去。燕小乙用牙齿将坛子咬开,往喉咙里倾倒酒液,火辣辣的嗓子似乎不疼了。

  范闲双手捧着酒坛往口里直灌,金波飞溅,前襟一片濡湿。酒质粗劣,与宫中佳酿天壤之别,两人却很快喝得醉眼乜斜。范闲斜斜倚靠在墙角,对着坐在椅上的燕小乙:“燕小乙,吃羊腿为什么要配西瓜?”

   燕小乙把喝光的酒坛随意扔在地上,他双颊泛着酡色,正剥开一枚毛豆,并不对范闲的醉话一一作答。范闲再问:“燕小乙,你小时候是什么样?给我讲讲。”把手卷做喇叭,又在燕小乙耳边重复一遍。

  “小时候……我爬过一棵很高的树。”

  “爬树?”哪个男孩不曾上墙爬屋?范闲正欲反对,已听到燕小乙平静的声音:“那天是我族人被灭的日子。”

  范闲一凛,酒也随之醒了几分,只听燕小乙慢慢道:“我父母早亡,后来辗转在不同亲戚家借住。屠村那一天,我在叔父家替他烧火。屠村的军人动作快,他们占了地利,马上向各家放箭。叔父死的时候一声没吭,只是倒在我身上,把我挡在下面。我压在地上,听着外面发箭的声音,就想他们人多箭多,却不及我射得准。”

  很快,被交代屠村的士兵开始放火。燕小乙从浓烟中爬了出来,身上叔父的血早已凝结。他用自制的长弓一路杀人,直到弓箭用完才向不远处的山林逃去。

  是日,大雪初霁,满目皆白,在无法望至尽头的厚重山雪里发足狂奔时,燕小乙恍然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被追猎的野兔。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,也辨不清所在方位,在酷寒的纯白与身后的杀戮中失去了空间与时间。渐渐的,燕小乙感觉双腿越发沉重,手掌冻得失去知觉,呼吸间却犹如烈火灼烧。也许不能再奔跑多久了,可又不能轻易停住,后面的人全部都要杀他。

  就在这时,燕小乙看见一棵参天巨树。父亲在世时,燕小乙时常跟他来这片山林打猎,却从未记得这里有树生长得如此高大醒目,枝干健壮,有五人合抱之粗,仿佛直入云天。燕小乙想起长辈讲过的志怪传说,也许这树正通往天上,可以带他逃离人间至苦。

  燕小乙的心中燃起希望。他不顾浑身的擦伤冻疮,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。

  不知过了多久,燕小乙在士兵们的议论声中醒来。原来他爬着爬着便在树枝上昏睡过去,被一个士兵抱下。燕小乙看着这些待杀他后快的成年男子,感觉浑身的血都在恐惧中冻结。

  就在燕小乙紧张等待时,一个少女从近处的马车走下。在燕小乙的眼中,只见一个粉雕玉砌的年轻女孩款款走来,她的皮肤像雪,眼神也像雪,只有呼吸间升腾的白气让燕小乙确定她是个活人,不是鬼怪、妖魔或天上的神仙。她睥睨着燕小乙,像在打量一条品种罕有、毛色新奇的宠物。士兵向她询问如何处置这个杀害同袍的小孩,少女却是笑了。时至今日,她仍然拥有那种优美、娇媚而难以捉摸的动人笑声,不曾为岁月侵蚀分毫。在那个时刻,十五岁的李云睿笑着对士兵摇了摇头:

  “你们干嘛为难一个小孩子呀?”

  燕小乙讲到这里,已醉得口齿不清,无法继续。范闲将他抱到床上,自己也摇晃着坐倒。天旋地转间,他也想起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。他想如果自己可以见到叶轻眉,他要问她什么是生,如何是死,以及世间到底有无命运。

  

  两个时辰后,范闲在头痛欲裂中醒来。他眺望窗外,天边正绽出第一缕金光,是个看日出的时候。范闲起了顽心,拼命把燕小乙弄醒。燕小乙卷着被子,被范闲放上屋顶,一副茫然之相。晨起寒凉,范闲把被子夺过一半,和燕小乙贴在一起瑟瑟发抖。燕小乙的眼皮不住朝下,范闲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,如同对待不听话的幼弟。燕小乙神志不清,渐渐把头抵在范闲肩上,时而移动一下,试图寻个舒服的睡姿。

  不知过了多久,范闲身侧的响动愈来愈弱,耳畔捉不到燕小乙呼吸的一瞬,范闲感到胸口一阵抽痛,心脏几乎炸开。他抓起燕小乙冰凉的手,贴近耳边,再度听到对方微弱却确实存在的脉搏。范闲吐出一口长气,胸口的痛楚却不见减弱。脚下是京城芸芸众生,眼前景致一望无际,再好的工笔画也不能相媲。天幕朗朗,蓝色渐渐把灰色推开,远处,一个火球似的太阳越升越高,这枚火球也钻进了范闲胸口。范闲心间发烫,喉咙发痒,捂着嘴爆发出一阵剧咳。抽回手时,他看见自己掌心粘着几枚红白相间的花瓣,白是原色,红是血。

  愉悦的快感在搅动的疼痛中升腾起来。范闲边咳边哈哈大笑,笑出鼻涕、涏水、眼泪,染血的花瓣四下飞舞。

  

Fin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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